孫悟空這一路西行走的一點也不容易。

每天照顧一個叛逆期的師父就已經很讓他絕望了，還要一路擔心妖怪來襲, 師弟還是不是告個黑狀找他的麻煩, 哪兒能和五百年前在花果山自由自在的日子比呢？

有時候他扛著金箍棒, 覺得這活兒真操蛋。

可是他冷靜下來在想一想，他除此之外壓根無路可走, 這五百年的時間裏早發生了翻天地覆的變化，哪兒是他能左右的呢？

想五百年前，他在花果山大展英雄之際, 收降七十二洞妖魔, 手下有四萬七千群怪, 頭戴的是紫金冠，身穿的是赭黃袍, 腰系的是藍田帶, 足踏的是步雲履, 手執的是如意金箍棒, 也曾做過人上人，只可惜五百年悠悠光陰, 那花果山被小聖二郎真君一把火燒了個幹凈, 四萬七千眾只剩下七千不到的猴子, 這裏頭多少小輩早不認得他大聖爺爺是何面目了，再回去能有什麽用呢？還不是連累同族，同遭天譴。

他當年收降七十二洞妖魔, 與多少妖王結拜，可這兄弟情誼甚至不足以讓他們來五指山下看他一眼, 還哪兒有什麽情誼不情誼的呢？

他想到這裏，心裏非但不苦澀，反倒是一片坦然：與天作對就是這個下場，他當年造反的時候就應該想到的。

所以今天又和師父日常吵架以後，他被師父趕得遠遠地面樹思過，他腦袋對著一棵樹，心裏頭想想覺得自己沒啥錯，但是錯還是要認的，畢竟菩薩講了，他師父就這個脾氣，要他順著點師父。

菩薩還講了，想當年他師父沒被從西天趕下來的時候，就那倔脾氣，菩薩見到都是要讓三分的。

唉，既然是連觀世音都要讓三分的脾氣，他順著點挨罵的時候不吭聲就是了，畢竟師父上輩子是連觀世音都被他罵怕了的，自己挨兩句算什麽呢。

他這般想著，腦袋頂著樹皮，對自己說道：“我不生氣，我不生氣，我幾千歲的人了，不跟他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屁孩生氣。”

說完，很堅定地深吸一口氣，非常認真地對自己說道：“悟空啊，你師父脾氣不好，你多哄著他點。”

他說完以後，覺得包容給了自己無限的力量，讓他離菩薩說的佛陀的狀態又近了一步呢。

孫悟空覺得自己的狀態真是太好了，以後要是見到菩薩可以給他炫耀一下，他覺得自己真的是很有成佛的潛質了。

他想到這裏，覺得自己又從低氣壓變回滿血狀態，準備轉身回去找師父同他認個錯了。

忽然，眼前一晃，一個桃子在面前跳了跳，滾到他眼前來，粉紅的外皮在綠色的草地裏格外顯眼，鮮明如同一簇小火苗似的，立刻引起了他的註意。

孫悟空彎腰將桃子撿起，漫不經心地擡頭一望，竟一瞬間怔住了。

猶如空氣忽然凝固，氣溫驟降，極度的寒冷讓他動彈不得。

竟是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猴子站在眼前，兩只猴子各自拿著顆桃子，擡眼對望著，竟猶如照鏡子一般，半分不同也無。

只是對方臉上神色平靜地多，顯然早已料到這場景，只是漫不經心斜眼看他一眼，繼續啃著手裏的桃子。

見孫悟空不懂，那同他一模一樣的猴子揚了揚手中啃了一般的桃子，嘴角挑起個冷冰冰的笑來：“怎麽，不喜歡？”

孫悟空幾乎以為自己正在夢裏，下意識低頭啃了一口那桃子，雖是豐盈鮮美的殼子，咬上去卻一分滋味也無，味同嚼蠟，難吃得很。

他猛地將嘴裏的桃子吐在地上，忽得掣出如意金箍棒來，萬分警惕起來，對那猴子喝道：“你是何方妖魔！”

孫悟空望望自己，又望望對面那猴子，說實話，若不是如此劈面逢迎，他哪裏能想到對面那猴子就是自己呢？他風餐露宿多年，連幾夜安穩覺都不曾睡過，早不知道自己變作何等模樣，如今看那變作他樣子的猴子，一時間才，猛地意識到，他這個昔日裏意氣風發打上九重天的齊天大聖，到今日是何等落魄的形容。

一襲破爛僧衣下頭罩著個沾滿灰土的虎皮裙子，一身猴毛打著卷，滿身便是塵埃，滿面煙火色，眼睛也因疲倦而暗淡無光，他這個妖怪，這個僧人，這個散仙——做的實在是太落魄、太落魄了。

唯一不曾生塵的便是手上那褶褶生輝的如意金箍棒，然而對面那猴子手上也有一根，一模一樣，令他形容愈發落魄起來。

那猴子顯然冷靜地多，啃完了手裏的桃子，才幽幽同他說話道：“我是來找你好言好語談條件的，你搞清楚，我來找你可都是為你好，別把好心當成驢肝肺。”

孫悟空全然不知道他到底在說什麽，茫然道：“你這是什麽意思？”

那猴子將桃核兒丟在一邊，道：“我啊，這幾百年來學你學了九成，學著學著，對你也生出幾分感情來了。你所有的事情我全部都知道，你腦子裏想什麽我也一清二楚，不是我說，你可真是太可憐了。”

孫悟空原本還想聽他說完，聽到最後一句，陡然勃然大怒，吼道：“好你個狂妄的妖魔，吃我一棒！”

那猴子全然不懼的模樣，反倒是笑道：“你急什麽？且聽我說完。我此行是想給你指一條活路的。”

假猴子說著，伸手一指遠處那取經人師徒，道：“你那師父肉眼凡胎，怎會分辨你我呢？到時候為了辨識你我，定要念緊箍咒，你自己想想，到時候，是你痛還是我痛？”

孫悟空被他氣得不輕，奈何他卻是如此陰險的一個人，奈何不得，只得厲聲道：“你想如何？”

假猴子道：“我想救你，你還不懂呢！你這猴子真是太過狂妄，九重天也是你能打得？還妄想打翻淩霄寶殿，自己做眾神之主？你怎麽不想想，像你我這等孤身生於天地間的人，有什麽倚仗，坐得穩天下？你以為被壓了五百年，就能得自由了？想得美！我這些年學你也學了個九成，到對你生出幾分同情來，所以今日看在你以前算是個英雄的份上，我饒你一命，你快快逃生去吧。”

他這般說著，愈發激起孫悟空的怒火來，只見孫悟空手中金箍棒一揚，飛身迎上，沖著假猴子的頭迎面打下，厲聲道：“好你個冒牌貨！想學我，你還早了八百年呢！”

假猴子也擡起手裏的棍子與他相迎，一邊接他的招，一邊漠然道：“你怎麽不想想，我能如此出現在你面前，難道我是憑空來的不成？你再想想，你齊天大聖孫悟空的旗早已經倒了，如今你我實力相當，相貌相仿，饒是到了諸方神明面前，誰能將你認出？”

他說道這裏，猛地一腳踢開孫悟空，讓他重重撞在地上，擡起一腳踩在他胸膛上，傲然漠視著他，一字一句說道：“或者是說，誰會願意站出來為你說話？”

他加大力度，將那昔日裏大鬧天宮的猴子踩入塵埃裏去，冷笑道：“你大勢已去，偏又不肯甘心，我倒要看看，這滿天神佛有誰敢為你出聲！莫說是出聲，就是點一下頭、動一動眼珠子，怕是也沒有一個吧！”

“你早就是孤身一個人了，為什麽偏偏不願意死征這個心呢？你就此歸隱有什麽不好，無牽無掛，尋個去處，沒人再記得你，難道不是難得自由嗎？”

“為什麽，為什麽你就是不懂，偏要來尋這個死？”

他說到這裏，腳下踩住的猴子猛地咧嘴露出一個極為恣意的笑來，一雙火眼金睛搖曳著火焰一般的光芒，冷笑道：“真的麽？”

假猴子猛地察覺不好，只見眼前被踩入塵埃的猴子竟一片片化作飛灰，他驟然轉身，只見那金箍棒裹挾著千鈞之力，雷霆一般向他擊打了過來！

假猴子大驚，一個翻身險險躲過，只見眼前孫悟空不屑地啐了一口，道：“屁話真多。”

他撓撓後背，舒展一下筋骨，道：“俺老孫雖然不景氣了，也早沒當年那麽威風了，可到底是親口答應了那海上菩薩要取經走完路的，現場因你幾句屁話走了，多沒面子。”

假猴子冷笑：“不知好歹。”

他撣了撣身上的灰，道：“孫悟空，你我實力相當，何苦就此耗著呢？你若是把我逼急了，我定也將你逼到無路可走的境地裏去，到時候就算是你贏了，怕是你也不願意在這種境地裏活下去了呢。”

孫悟空撓著耳朵，道：“媽的娘不唧唧廢話這麽多，明眼人一眼不就看出來了，你還裝個什麽勁。”

見他依舊不懂話裏的玄機，假猴子反問道：“是嗎？”

“不若你我打一個賭如何？”

孫悟空不耐煩道：“賭什麽？”

那假猴子立於他面前，一雙同他一模一樣的眼睛裏猛地浮現出陰影來，那雙猶如生了翳的眼睛裏滿是嘲諷，掃向面前那落魄的猴子，冷笑道：“賭這世上有多少真的瞎子，又有多少睜著眼睛裝瞎的人。難道已經到了如今，你依舊天真地以為事實比真相還要重要麽？”

他逼近了一步：“如何？你敢不敢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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